外婆去世之后,我就没有再返乡过清明节,每年都是春节、五一和十一小长假期间回家。今年因为疫情,这次回家的时间延到了三月中旬。正是草长莺飞的季节,春意点缀在每一个角落,万物雀跃。我心里想“回家,就趁春天!”,步子也更加轻快起来。
我家在中部的一个小城里,回来休息一晚,吃过了家里的饭菜,便快速融入了家里的生活氛围。之前回家都是赶上人潮汹涌的节假日,这次有机会瞥见小城普通下午的光景。
医院
我爸他最近膝盖不太舒服,线上问诊后医生说需要做核磁共振检查,于是我打算带他到医院看看。在杭州看病,第一步是网上挂号,到点去候诊就行。然而在家里的县医院,还没有线上挂号的服务,大家都是去现场排队预约。医生通常是下午两点上班,爸爸说早点出发,去晚了排队更久。
我们一点半就到了医院,这时挂号的窗口已经排期了长队。队伍里大多数是带小孩或老人来看病的妇女,排在我前面的是一位抱着小孩的年轻妈妈,孩子大约 5、6 岁有点沉,因此她的腰腹不自觉向前托着小孩,分担手臂的重量,整个人已经严重变形。
县医院的大楼有些年龄了,采光并不怎么好,室内显得阴暗湿冷。春天的暖阳被拦在大楼外面,只有一点阳光透过玻璃洒进来,照亮空气中缓慢移动的浮尘,时间也被折射得更加漫长。
快到两点的时候,终于有工作人员走进内厅,队伍开始骚动起来。我听到有人朝队伍这个方向喊“挂好了”,回头看原来侧边有一排挂号机。我让爸爸留在原地排队,先走过去看了看。这一排有 4 台挂号机,其中 2 台提示暂停服务,我选了其中一台正常工作的机器,插入就诊卡试了试没问题,就喊爸爸过来一起。操作好之后,我想要不要告诉那些还在排队的人机器挂号更快,可又想他们万一不会操作,这里又没有志愿者指导,还不如继续人工排队。
走进骨科诊室,坐诊的是一位头发花白、上了年纪的医生。这种现象很正常,县医院的成长空间和薪资待遇有限,很少有年轻的医学生愿意回来,于是已经退休的医生返聘就不是什么新鲜事。排在我们前面的是一对母子,母亲干瘪瘦小,孩子壮硕结实,听说是在学校打篮球崴到了脚。医生检查的时候,手机铃声响起,于是转身接起了电话。我瞥了一眼,医生的手机是最新的 iPhone13Pro。
我们拿着医生开的核磁共振检查单,走到了另一栋专门做检查的楼,这栋楼年龄更久远,外墙写着“核磁共振/CT”。排队做检查的人也不少,我们靠近人工窗口时,听到里面的工作人员对一位拿着单子的老人说“这里是做核磁共振,做 CT 的话出门左拐”,老人似乎没听懂,后退两步绕开我们就直接左拐到旁边的一个安检门,我跟他比划说“做 CT 在旁边,要先出去”,他还是没明白,拿着单子在大厅里兜圈,这时候有个年轻人过去搀着他走出了门。我回头看了下,大厅里这样的老人挺多的,不知道 ta 们一天要花多少时间找到那扇门。
走出医院大楼要路过急诊厅,那里围聚了一群人,我听见一个中年人在高声喊“他一个老人还要带两个孩子,现在你把他撞倒了,要怎么赔……”他指着的那个老人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,身边的警察也不说话。我和爸爸快速穿过了大厅,那些鼎沸的人声和无言的悲痛留在了身后的医院。
公园
从医院出来,时间还早,我和爸爸打算走回家。沿途路过了好几个公园,我惊奇地发现,公园里几乎全都是老年人,看年龄都在 65 岁以上。一桥旁边的公园里,传来阵阵歌唱声,唱的是某种我听不懂的戏曲,歌唱者是一位精致着装的老年女性,声音高亢有力,围绕着她的是里三层外三层的观众,无疑全都是她的同龄人。奇怪的是,歌唱者脸上的表情非常生动,观众却是一脸脸茫然。或许 ta 们也听不懂到底在唱什么,来这里并不是为了图消遣,而是找到一群同样被时光忘记的人。
我们继续走,到“小区”附近的农贸市场去买东西。“小区”是一个约定俗成的简称,特指平安小区。在二十年前,小镇开始城市化,建设“平安小区”便是这样一个时髦的举动。由于这个小区在当时属独一无二,也就无需称呼它的全名。尽管后来小区林立,只要一说“小区”,大家都知道那就是平安小区。
从“小区”去市场的路上经过了一个小型公园,我看到 6、7 个老太太围坐在一起,成一个半圆形。她们每个人都在剥手里的橘子,动作整齐划一,像是踩着同一个拍子。这拍子恐怕在她们心里,因为没有一个人在说话,她们只是无声地剥橘子,也没有眼神交流。太阳洒在她们花白的头发上,闪着一丝丝银光。
公园旁边挨着一家炒货铺,我和爸爸站在铺子前,挑选了几样炒货试吃。这时我听到坐在铺子另一边的一位妇女跟老板交谈,她说:“月嫂和家政还不一样,月嫂一个月起码能挣八千多。”老板一边翻炒,头也不抬地说:“现在县里的工资都高,除了做生意不赚钱。”“那也看做什么生意,我一个朋友赚了好多……诶,你怎么来了?”她转向了另一个牵着小孩走过来的妇女。
“带细伢出来转转。你怎么没上班?”
“我辞了,去年沃尔玛生意不好,就没继续做了。你晓得哪里缺人不?家政月嫂我都能做。”
“你还做什么?家里又不缺钱。”
“闲着也无聊嘛,有合适的给我介绍下。”
就这会儿,爸爸已经和老板结好了帐,我们准备离开。我边走边想,她之前在沃尔玛的工作估计不错。几年前沃尔玛在县城最繁华的商圈入驻,成了小镇最热闹的大型超市。每年节假日回来,沃尔玛门口都是车水马龙,只是这几天去恐怕没多少人。小城在节假日和平日仿佛两种样貌,此时没有了热闹和喧哗,小城的朴素光景就这样展开。
高楼
从小区出来,我们经过了棉纺厂,准确说是理想城。这里是 90 年代棉纺厂的旧址,后来经历国企单位改革,这里的厂楼便一直闲置。渐渐的有小摊贩聚集在棉纺厂门口卖菜,这里又成了一个小型菜市场。家里人经常说“去棉纺厂买菜”,外人听起来奇怪,我知道是因为那里的菜比超市新鲜。
去年听说有房产开发商买下了棉纺厂这块地,准备在这里建小区。很快,闲置二十年的废旧厂房被一一推平,取而代之的是逐日高耸的建筑大楼。这会儿大楼还在施工中,抬头望去大概有二、三十层高。施工围栏外是原来的厂门,上面写着“国营棉纺厂”五个大字,曾经的气派如今已经斑驳,过不了多久也会悄无声息地消失。
棉纺厂的院墙上贴着这个新楼盘的项目规划图,从图上看,这个被称为“理想城”的小区将有十几栋居民楼,还带有游乐园、游泳池等设施,俨然一个现代化的成熟小区。听我妈说,隔壁邻居在这里买了房作为养老住所,不知道这会不会是他们家的理想呢?
棉纺厂周围的居民楼都还是自建房,最多不超过 6 层,跟新建的大楼对比显得低矮很多。过去几年,小城里这样的高楼如雨后春笋般出现,名字也一个比一个响亮。这些新楼盘大多是卖给我的同龄人,他们留在家乡的话,置办家业必不可少。又想到那个经典的问题——大城床还是小城房。留在家里的年轻人毕竟是少数,大量新建的楼盘仍处于空置状态,等待着回家的人。
我和爸爸并着往家的方向走,太阳把我俩的影子拉长,给周围的景物也镀上了一层光晕。我看着它们,既熟悉又陌生。贾樟柯说,一个人离开了家乡才能认识家乡。我曾经是它们中的一部分,现在却是作为局外人来旁观,看它们的历史变迁,听 ta 们的喜怒哀乐。相比大城市的悬浮状态,小镇很接地气,大家很真实地在和生老病死打交道,像午后泡好的茶,一片片叶子缓缓上升,又迅速下沉堆聚。
回家的交通工具越来越方便,但感觉横亘在我和家乡父母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。我希望时间慢点,再慢一点。
1 From 瓜哥 -
亲切的小镇,感觉好像也回家走了一趟。我们离开家乡是为了寻找什么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