情书

过年回家遇到很多童年的玩伴,大多已经长变了模样,迎面走来都不太认得出。常常是我妈低声跟我说「刚刚那是xxx」,我才惊觉,但无论如何也无法把他们现在的样子和脑海中的印象关联起来。

一天傍晚我和我妈下楼去散步,她指着路口一个刚从车上下来的小伙子说:“那不就是李傲么?以前不好好读书,现在也算有出息。” 李傲这个名字我有印象,但不太记得这人长什么样。远远望去也只能看到这人在后脑勺扎了一撮小辫,身型稍微发福,走起路来微微晃动,边走边甩弄手里的车钥匙。我突然想到了什么,问我妈他结婚了没有。“还没有,他是 87 年的,快 36 岁,他妈都快急死了。”

之所以问起这个,是因为我记起来以前小时候给他送过情书,想看看他如今的感情近况。当时我是作为信差帮人送信给他,实际写情书的是邻家一位大我三四岁的小姐姐,我是她的迷妹和小跟班。小孩子虽然年龄只差三四岁,智识相差却比较大。当时我很崇拜她,觉得她懂得多又很有自己的想法,整天跟在她后面一起玩。

还记得 2001 年元旦前,她提出要举办一场青春元旦晚会,所谓青春就是只有小孩参加,大人一律不知。我和其它十几个小孩很兴奋的加入了,既作为表演人员排练节目,又作为观众给其它节目鼓掌喝彩。当时我参加的节目是一个歌唱表演,具体跳的什么舞蹈已经记不清,只记得最后一次彩排时,她给每一个小女孩化妆。我们都很兴奋,那时候仿佛觉得化妆就显得是个大人了。她帮我涂口红时,我问口红是不是她妈妈的,她说是她自己买的,选的正红色,涂出来的效果跟电视上一个样。听到这我特别激动,一个劲咧嘴笑,结果口红在我嘴巴周围滑出去好几笔。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,不仅不像电视里的摩登女郎,反倒像小品里的搞笑角色,觉得很滑稽,跟她笑成一团。

元旦晚会的海报和幕布也都是她带着我们一群小孩设计的,2001 年是蛇年,设计海报主题时,我们想把 2001 几个数字连起来成一条小蛇的形状,尝试了好几个版本都觉得不好,她一直不停地鼓励我们继续尝试,直到最后选出一个我们都满意的图案,作为海报主题呈现在我们自制的节目单、幕布和奖状里。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,晚会表演我忘得一干二净,反倒是策划和彩排过程中的这些事一直刻在脑海里。

送情书的那年我还在上小学,发蒙比较晚,对于这种爱慕情感比较迟钝。有一天她突然告诉我他喜欢上了院子里的一个男生,让我猜是谁,我当然猜不到。她说是李傲,我也不觉得吃惊,只是感觉她脸上微微害羞的表情很有意思。接着她说想写信告诉李傲,我一听这太好玩了,又能像元旦晚会那样发挥创意了。我俩躲在她的房间里,先挑选了她喜欢的信纸,接着讨论要写什么,既不能太突兀也不能太含蓄,最后大约是写了几句很朦胧的话。署名的时候,她没写自己的真实名字,而是写的名字拼音的首个字母,大概是怕大人发现吧。

写完吹干墨水,我们就开始商量怎么把信给李傲,我说我直接去当面送就行,她担心这样太明显。最后我们商量出一个办法,从李傲家单元楼楼顶把信纸扔下去,想着它能落在他家阳台门外边被他捡起来。回想起来,这真的是一个破绽百出的方案,先不说信纸从四楼能不能精准落到李傲家门口,就算落到了(那为啥不直接走到他家阳台门旁边放下信纸),万一出来的是李傲的家人,这事不还是败露了么?但当时不知道我们怎么想的,大概是觉得这样送情书最浪漫吧,最后就是我俩冲到了李傲家单元楼楼顶,开始尝试飞信纸。

当时我俩都不懂重力和浮力的原理,就先拿其它叠的差不多大小的信纸做实验,看怎样能让它飞到李傲家一楼阳台门边。记不清我们用其它信纸试飞了多少次,好多做实验的信纸都飞到了李傲家楼上其它层的阳台,或是飞到了一楼但离李傲家阳台比较远。最后我们灵机一动,尝试在信纸上绑东西,有重量后它才能飞得更精准。于是我们在正式的信纸上绑了一个轻轻的小坠子,终于投递到了李傲家阳台门边。我俩在楼顶上开心地直跳脚,后来玩累了都没看李傲有没有出来捡起信纸,就直接各回各家了。现在我还能记得信纸在空中旋转飞舞的情形,阳光给它镀上了一层金边,托着它飘然下落。当时我只觉得好玩,很多年后才能理解它承载的悸动和期盼。

最后李傲有没有看到那封信呢?如果看到了信会知道是她写的吗?他想过如何回应么?这些疑问都不得而知,因为写信的她在这之后不久就遇到车祸,没来得及送到医院就去世,生命停留在了那一刻。没多久李傲也离开了家,去远处的学校上学。我既不能去问写信的她,也不知道怎么去问收信的他。成长的疑惑和遗憾太多,跟着信纸的记忆在风中飘散。

她出车祸那晚,是下晚自习回家。后来听大人的描述,她当时其实已经穿过了马路,一只脚踏上了马路边的花坛,花坛另一侧就是回家的坡道,离家门口多近呐。但车辆还是冲向了她,司机是酒驾,把花坛也冲毁了一大片。她静静地躺在碎石边,路灯照着从她耳后流出的深红色的血……她去世不到一星期,她爸爸的头发全都白了,她妈妈先是不停的哭,后来眼泪哭干了,就在家坐着喊她的名字。

后来还听说了很多关于她去世预兆的说法,有人说她爸那年清明节回老家祭祖,在山上听到有女孩的哭声;有人说她出车祸那天中午,从不午睡的她挤到了爸妈中间,非要挨着一起睡。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,不过是自我安慰的说法,人哪能提前预知未来呢,生命从来都是充满随机的,只是这么想会舒服点罢了。这里面最让我难忘的说法,是算命先生说她去世是因为改了名字,大概是私自改了阎王爷的姓名簿之类。她爸妈原来给她取的名字是单字一个露,在她出生的年代是很洋气的名字,但是同名的比较多,她长大后不太喜欢。两千年那会儿《射雕英雄传》比较火,她喜欢剧里的仪琳小师妹,跟爸妈提出要改名为仪琳,于是她成为我们那为数不多成年后自己改名成功的小孩。

尽管我现在已经超过了她去世的年龄,想到她还是像当年一样喊她“仪琳姐”。脑海里她的面容很鲜活,还是一副少女模样,眼神特别灵动,一手托着腮,一手在信纸上写写画画。我在她门外静静地看着她,等她写好了喊我一起去送信。

Add a comment

HTML code is displayed as text and web addresses are automatically converted.

Page top